作者:张群
最后一次见到安妮塔,是她搬到罗珊娜(Rosanna)之后,房子小了许多,她瘦了许多,肤色暗淡,元气虚弱,我们夫妻与她坐在一起,像三个孩子似的听音乐,谈书画,聊中国,午后的微风蝉鸣和柴可夫斯基《如歌的行板》,使我们恍如回到遥远的家乡,她的眼神像荷兰绣球花那么浅蓝,饱经折磨却好奇心依旧。她很快就累了,告别时,她淡淡地说,不用为明天忧虑。
我回到中国,想着好奇心一定与爱有关。等到回澳,再给她家去电话,约翰在电话线那头,久久不出声。后来,像是蓄积了所有力量,他轻轻说,安妮塔走了,两个孩子很想她……他说得如此缓慢,仿佛安妮塔只是先睡了,睡得很香。

偶然整理书房,我发现一本介绍墨尔本的小书,掉落在书架间隙,口袋大小,印刷唯美,扉页上题着一串蓝色圆体字签名,仿佛几片压扁了的蓝玫瑰花瓣。用百多页篇幅谈论墨尔本,薄薄的印张承载着一段闪光的日子。
那年我从中国来墨买房,联络了四五家房产代理商,安妮塔最后一个回复我。如鹅黄色瓷釉般明柔的女中音在手机那端说,可以安排明天看房。我直言我退房离开酒店。她说给我安排住处,说了两遍,我心内一动,答应了。
四点钟,一个灰白头发的中年男子开了一辆破旧的三门现代小汽车到本都拉(Bundoora)酒店门口,他就是约翰。这车小到我这个小个子也得把自己折叠两次才能装入。车行半小时,越开越荒凉,爬上一座桃林(Doreen)小山,约翰说这个山头是他家。
进入一所八间卧室的大宅,我发现了屋主与李宁合影的照片,约翰说他以前是澳洲国家体操队的,他看了看表说他要去接孩子,指着冰箱微波炉叫我随便。2002年神奇的夏末,我就这么随便地一个人被安妮塔的先生留在了这个家里,不免怀疑是屋主不谙世事,还是我遇到骗子。出来随便一转,脚步丈量了二十英亩,游泳池,小池塘,屋后郁郁葱葱一片丛林,奶牛和羊群披着金光散步,慵懒地清理地毯似的青草地。
现代小车又爬上坡道时,下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,女孩很文静,八九岁模样,鼻子上长着雀斑;男孩五六岁,活跃异常。约翰老吃老做,烤了牛肉汉堡,我们一起坐在高登上狼吞虎咽。
直到晚餐后八点半钟,女主人安妮塔姗姗来迟。第一次见面,她一身深色职业装,手里拿着工作日记,来不及吃晚餐,白皙的笑容里藏着疲倦与忍耐,我问为什么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她家里。她答为什么不能相信你呢。
我以为她是外星人似的工作狂,大智若愚的地产代理,或者,就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傻村姑,淳朴好客,爱吃饺子,喜欢中国人。
我满怀内疚,向她承认我已经向另一位地产代理麦克付了订金,买了一栋本都拉的房,地大到八百平米以上,价格又低于市场价,只有十八万多,所以已当场落订。安妮塔笑着说没关系,今晚你睡个好觉,明天我带你去看房。可是我已经买了房?买房不是买菜,我不能随便再买一栋。她又笑了:既然已经买了,我希望陪你去看一看。
我在安妮塔家过了夜。第二天,坐在安妮塔的四驱车内,我指着街对面那座我已落订的房子,她说这房尽管低于市场价,却绝非便宜。你看到那里的高压输电塔了吗?
我也是身经百战的销售高手,早预备听她怎么念销售经,澳洲规定距离输电塔30米以内不准建住宅,这塔位于斜对面,距离起码两百米,我在屋里检查过,收视正常。
她说在澳洲你不是不能买这种房,但贱买贱卖。澳洲人只要看到高压线就会摇头。你卖房那天,会发现想接盘的人很少……
听着听着,我冷汗淋漓。更不敢告诉她其实这房子洗衣房顶上还有渗水问题。我提出看一看她卖的那房子,就在附近的金士伯里(Kingsbury),看了不到五分钟,我就出来,摇头说这房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。房太旧,要装修。地也太小,只有450平米。价钱还要22万。
她反问:你不会一辈子住在这房里吧?为什么要买你喜欢的房子呢?这房全红砖,三卧两卫,双车库,后院全铺水泥,只有一小块草坪,打理不费事,尽管地小,可整条街几乎都是一样大小,附近有两所大学,将来你要是不住了,永远不缺租客……
虽然是销售经,却是大实话,我说让我考虑考虑。在火车站,我给麦克打电话,说要中止买房合约。麦克很客气,告诉我可以在最后一天终止合约。那一晚怎么也睡不好。第二天一早,我打电话给麦克,却怎么也打不通了。到了下午,麦克回电来了,口气忽然变得生硬无比,他说三天冷静期已经到期,你毁约,订金没收。
在一个平常而安宁的礼拜天上午,我去安妮塔公司的埃森(Eltham)总部,顺利签约,买下了金斯伯里的房子。我对她说,我的订金没了,但我有了你这样诚实善良的朋友。
四驱车缓缓驶过埃文赫(Ivanhoe)古色古香的市政厅钟楼,她一边驾车一边说将来你有钱了,买埃文赫。她晓得我心底里还是不喜欢金斯伯里房子,但她是对的,这房子我果然没有住一辈子,彷佛应验她的预言,迄今我已经在埃文赫边上住了十年以上。
房产交割前,我和太太从中国提前抵达,仍旧住在安妮塔家里,仍旧白吃白住,她送了这本介绍墨尔本的袖珍书,她一个人改变了我对一座城市的印象,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。我们欢天喜地,忽略了安妮塔的强作笑颜。那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愁容,从约翰口里才得知原来这大宅是他们与亲戚合买的,如今亲戚要搬走,他们就无力独自支撑房贷,可能被扫地出门。可是,我们也帮不上忙。
过了不久,安妮塔从地产公司辞职。我打电话,还是约翰接的电话,他吞吞吐吐说安妮塔旧病复发,情况不好。多年前安妮塔就得了乳腺癌,手术后不久,她就一边做化疗,一边做地产代理,贴补家用,原来她是一个身心灵一直与疲惫地与病魔抗争的人,可我却自作聪明,把她的爱心看作事业心。喜欢常常源于误解,了解比喜欢更难。爱是最难之事,不了解,却付出爱心,纵然有时候未必能有好报。
有些人以为只有在强势的处境下才有权利行善举,但安妮塔在死神压迫下,在几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之际,仍然不为明天担忧,仍然行善超越凡俗。行善不是一种强者对弱者施舍的权利,行善的本质乃是爱,不是出于爱家属亲眷朋友的血缘关系,而是爱陌生人——一种大爱。
她纵然操劳过度,旧病复发,还是未能保住那美丽的大宅。八间卧室的大宅我纵然只住过两次,却永远忘不了那个叫做桃林的地方。我们送给安妮塔一副中国画挂轴:松林坐晚图。希望她每次看画就能回到她家后面的莽莽丛林,等待天色一点点褪去,等待天地合而为一,等待灵魂拍手歌唱。最终,她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,终年未到46岁。
一个人呱呱落地,像一颗石头落入海面,掀起滔天巨浪的石头寥寥无几,多数的涟漪可以小到忽略不计,从物理学上,我们知道即使是最微小的能量也必然彼此影响,不是推波助澜,就是此消彼长,即使遇到令我心寒或心碎的人,安妮塔仍然使我相信下一波涟漪传递的是善的能量。
买房故事口述过无数遍,终于落到纸面,踌躇万端。今天华人移民数量和速度远远超过安妮塔生前,而安妮塔的事迹是否已成为一段传奇,是否我的记忆自动选择把她描绘成天使的化身,或者,她其实就是一个愿意帮助陌生人的傻傻的墨尔本人中的一员。
当我要献一束代表诚实善良的蓝玫瑰在她的墓前,我却粗心大意弄丢了她家的电话;当约翰他们毅然决然搬离伤心地罗珊娜以后,如今我连她葬在何处都不知道;送给她的一束蓝玫瑰,无奈化为纸面上寥寥数千文字。让我纪念那个路不拾遗、夜不闭户欢迎陌生人的墨尔本,让我纪念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天使面容,让我纪念这本袖珍书上那个娟秀的签名:Annette Dorrington。
一个姓名已经足够,她让海外游子不仅安居乐业,也拥有了一段最美好的回忆。在澳洲,并非遇见一些最好的山水;在墨尔本,却遇见一些最傻的人。他们所在的地方无论多土气多乏味,都是我的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