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焦糖色
在国内的时候,有一次在小摊档吃凉粉,麻辣的很,吃得鼻涕眼泪忍不住流,老板操着川音说:这就是伤心凉粉喽!伤心凉粉据说是四川当地特色小吃,有二解:一为居住在洛带镇的当年湖广填四川来的广东客家人,在会馆思念家乡时做的凉粉,因为思念而伤心,故得名;二是指这种凉粉采用狠辣的芥椒,吃了的人会被辣出眼泪,泪汪汪样子,别人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伤心事。
真是极好听的名字,当时的我,边吃边想起了一件件苦事,各种不如意,然后竟真的像个孩子似的伤心起来。枯燥乏味的生活,人到中年的彷徨,带孩子带到崩溃的日子,斗得心力交瘁、灵魂扭曲的工作,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的爱着的两人。有时候,我真想像鸟儿一样飞走,把这些牢笼统统抛在身后,在新的领地抖动每一片羽翼上的自由光辉! 于是,我别夫去女,迫不及待跑到澳洲打前站。
很多人问我,为什么选择墨尔本?机缘巧合吧,准许持枪的美利坚让人挺没安全感的,加拿大的严寒酷雪又让人无福消受,可张爱玲说: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,惟有轻轻地问一声:“噢,你也在这里吗?”。解释让一切变得苍白,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,没有早一步,也没有晚一步,刚巧赶上了。那就说一句Hello Melbourne吧!
走之前的准备工作相当繁杂,超乎想象。各类公证、外币兑换、过户手续、家事安置,每一项说起来简单,却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,涉及政府办事的,还要开一连串带章的证明和手续,多次证明“你是你”。我计划不周缺乏经验,很多事出国前都没办好,且是先过去受苦,条件不具备,家人孩子只好无奈先留在国内,漫长等待。最还不清的是人情债,各种饭局和朋友邀约,哪里排得过来,还得不停跟人家解释离开的目的和意义,真想打一份新闻稿,让他们各自领悟去。
离别那一天,才惊觉留给家人的相聚时间是最少的。机场办完手续,没勇气抬头再望多一眼憔悴的先生和疾呼的女儿,手捂着脸进了安检门。飞机起飞的那一刻,眼泪刷刷流下来。
那一碗伤心,我不是喝下去了吗?为何如今仿佛一滴泪在心里某处不断晕开去,晕开去……。
在墨尔本每天都像在打仗,各种累。一脚踏上陌生的土地,租房子、购置家电、买保险、办医疗卡、开税号、银行账户,样样要预约排队亲力亲为,没有在家乡找个熟人当天就能办妥的好事了。每天用蹩脚的英文发邮件、跟人理论,跑遍门前整条街都找不到一口可心的饭菜,还要被弗林德斯火车总站十数条线路搞得晕头转向,想着晚上轰然一声倒在床上,就可以忘记一切沉沉睡去的时候,孤独和寂寞俩兄弟却立马聚拢上来。
短短几个月时间,怎么拉得好像数年那么漫长?怕是每一刻都在思念中度过的缘故,想念牛肉河粉在炉灶上被爆出的滋滋香味,想念焖炒土鸡被端上台时渗出的丝丝黄油星子,想念先生时时充满爱意或嗔怪的耳畔叮咛,想念河边散步与亲友偶遇的相视一笑。在这边,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太多,仿佛听得到时间的滴答滴答,每当夜幕降临,甚至连陌生的空气,也会瞬间掏空整个人。人在他乡,文化、语言、外部环境剧烈改变,说大点,也不亚于一场置于死地后的重生。
夜深了,女儿不肯睡去,远隔万里,却在网络视频上和我争论一个话题。她曾试图用无数的办法问出我的年纪,人到中年年龄反而成了忌讳,顾及她幼稚的小嘴去跟外人泄露,我一直说“十八岁”呢!方才,她通过长期侦察推算出了那个真实的数字。一时间,我有点气恼,悻悻说:你得意了吧,终于可以到处跟人说啦!
她用嘴拼命咬着早被啃得光秃秃的指甲,低着头,幽幽说了句:没有,妈妈,我是在算你还有多少年的时间可以陪我。我怔住了,空气仿佛结了冰。
她突然又说:妈妈,以后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离开这个世界?
我的嘴张的半圆:你是说,跟妈妈一起死吗?
她肯定的点点头。
我:难道你不怕疼吗?
她:我不怕。
我额头渗除汗,劝慰她:你只是太想我了,等你长大了有了家庭,就算妈妈走了,你也不会孤独,所以没必要一起离去。
她坚定地摇了摇头:我不要跟你分开,我什么都不怕。
对一家人来说,不在一起才是真伤心。我泪目答应她,余生我们都会在一起。那晚梦里,我手伸向空中,抓啊抓,却怎么也抓不到女儿那明媚的笑容。
我总以为自己够聪明,急急忙忙抛掉过去,可为何如今还是伤心了?过去种种不过是一些叫做烦心事的东西,如何抵得过离家去国、骨肉别离的那份伤心。
今夜,我收住泪。喝掉这一碗伤心,早日重逢的那一日便不远了。